“众卿平身。”皇帝平静的开口,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却直接传遍了整个承天门前。
“臣等多谢陛下。”百官和众多百姓,同时站了起来。
李显站在百官左前,身侧是李旦,两人站在城门之下,目光上抬,眼神关切。
皇帝站在城门上,披着厚重的披风。
武后站在他的身侧,神态从容。
李显的目光落在了皇帝左侧的李绚身上,一身的红衣金甲,神色凝肃。
李显明白,现在这个时候,皇帝将李绚叫到身边,拱卫自身,目的并没有那么单纯。
承天门的群臣,看到李绚,立刻就能够明白皇帝对李绚的宠信。
尤其李绚还是李显的人。
两人的关系勾连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深。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李绚是可以完全代表李显的。
尤其在现在这个特殊时候,皇帝身体不安,他将李绚叫到身侧,倾托之意,一眼可见。
李显微微松了口气,但随即,他的心就提了起来。
皇帝这明显是在为以后做准备。
这让李显越发的担忧他的身体。
虽然如今种种迹象看起来,皇帝的身体并没有多大的问题,但依旧让人心中不安。
要是真有个万一……
李显一时间心中无比慌乱,虽然其他人已经在他的耳边说了不少,但实际上,李显依旧没有做好更进一步的准备。
……
城门之上,李绚神色肃然的站在一侧,呼吸平稳。
皇帝站在李绚侧前,这个承天门更中央的位置。
皇帝目光微微扫了李绚一眼,然后看向面前的群臣,还有百姓。
目光抬起,皇帝看向了不远处的端门,还有更远处的这个洛阳城。
虽然城中大街清扫,但小巷屋顶,乃至于树木之上,都披着厚厚的积雪。
还有更远处,洛阳城外的嵩山,更是一片银白。
目光挥手,皇帝的扫了一眼皇宫之前的洛河,轻叹一声,侧身道:“彭王!”
“臣在!”李绚微微上前半步,肃然拱手。
李治点点头,说道:“今日盛况盛景,朕心中翻涌,却不知道该如何言语,你替朕作诗一首吧,以作纪念。”
李绚微微一愣,他没有想到,马上就要宣读改元诏书了,皇帝竟然还有心情让他作诗。
但皇帝开口,李绚只能拱手应命:“喏!”
他心中隐隐有些感觉,皇帝似乎在等着他,为他的一生做个注脚。
李绚目光抬起,望向远处的端门,洛河,整个洛阳城,天边的嵩山,还有无尽的天地。
苍茫白雪之下,天地无穷。
终于,李绚缓缓的开口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驱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皇帝微微点头,斟酌之间,脸上带出满意的笑容,李绚昨夜做的那首诗,便颇有写实之感,如今是更进一步,艳丽万分。
李绚再度拱手,高声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光武魏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隋帝杨坚,终究忌刻而苟酷。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李绚沉沉躬身,虽然他将唐宗宋祖,改成了汉光武帝和魏太祖,但声势不差,至于成吉思汗,的确是杨坚无法比拟的。
最重要的,是李绚认为,皇帝李治,是绝对配得上这首雄诗。
李治这一生,灭西突厥、百济、高句丽、后突厥,吐蕃,使大唐版图达到最大。
这里面,李绚虽然功劳不小,但皇帝对他的信重,却是其他任何人都比不了的。
哪怕是放在先帝太宗皇帝之时,李绚也不成为自己能够有这番作为。
……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李治脸上带出了无尽的笑意,这句话实在说到了他的心底。
稍微收敛神色,李治侧身道:“你这首诗应该将父皇也纳进去的,日后有空了改改。”
“臣遵旨!”李绚再度拱手,低头的瞬间,带出无限的为难。
要知道,那么可是先帝太宗皇帝。
他但凡在地面带出一丁半点的贬低之意,立刻就会被废除一切官职爵位,流放无限。
如今皇帝虽然开口,但李绚也只能当做皇帝随口之言,尤其现在,皇帝身体不安,有没有明日还很不好说。
如果真的要改,或许他会改成“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太宗高宗,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女帝武后,只知深宫绣花鸟。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日,他会直接拿出这首诗来,但那个时候,站在这承天门最中央位置的人就是他了。
……
李治收敛神色,目光轻轻看向身后,沉声道:“开始吧。”
王福来立刻上前,高声道:“皇帝有旨。”
承天门下,百官和百姓全部都跪倒在地,齐声呼道:“臣等恭领圣谕。”
王福来退开一步,随即,侍中王德真快步走上,然后走到了城墙之前,然后张开圣旨,开口道:“惟永隆二年,岁次壬午,十二月癸丑,望二十四己亥日,皇帝若曰:
於戏!
朕以寡昧,忝膺丕绪,未尝不孜孜访道,战战临人,日慎一日,三十四载於今矣。
何则?足寒伤心,人劳伤国,下安即上逸,时弊即君忧……”
李绚就站在王德真右侧,听到这话,目光不由得看向皇帝。
这话虽然说的是治政之劳,但隐约之间,却是在说皇帝自己的身体情况。
承天门上下,不少敏锐的人都已经察觉到了皇帝的心思。
……
“朕以薄德,有谢移风,永念群方,在予多愧。
况朕之绵系,兆自元元,常欲远叶先规,光宣道化,变率土於寿域,济苍生於福林。
属想华胥,载劳寤寐,各竭乃诚,敦劝黎萌,俱崇简质,咸与惟新。
凭大道而开元,共普天而更始。
宜申霈泽,广被纮埏。
可大赦天下,改永隆二年为弘道元年。
前后责情流人并放还。
老人年百岁以上者,版授下州刺史,妇人版授郡君。
九十已上者版授上州司马,妇人版授县君。
八十已上者版授县令,并妇人并节级量赐粟帛。
孝子顺孙,义夫节妇,表其门闾,终身勿事。
鳏寡茕独笃疾不能自存者,量国赈恤。
仍令天下诸州置道士观,上州三所,中州二所,下州一所,每观度道士七人。
以彰清净之风,伫洽无为之化。
钦此。”
百岁老人以刺史俸禄奉养,九十老者以上州司马俸禄奉养,八十老者以县令俸禄奉养。
忠孝节义,天下表彰。
鳏寡茕独笃疾不能自存者,由国奉养。
这样的诏书,古今往来都没有多少。
以大唐的执行力,会完全保证它能够执行下去。
承天门上下,所有官员全部叩首,沉声道:“臣等谨遵圣谕,陛下万寿无疆。”
后方的百姓也在欢呼中跟着叩首:“陛下万寿无疆。”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开口道:“众卿平身,改元宣召到此为止,今日众卿辛劳,宫中有赏赐赐下。”
皇帝话音刚落,下一刻,宫门之中已经有几十名宫中内侍,端着托盘快步的走了出来,上方放着一大堆的礼钱。
年节时赏赐群臣的礼钱。
一枚可抵平常铜钱十几枚,关键是这里面有皇帝赐下的福气。
“臣等多谢陛下。”百官和百姓同时沉沉躬身,目光则是落在一旁的礼钱之上。
……
看着百官和百姓每人都忍不住的抓上一大把,李治满意的笑了,侧过身,看向武后,夫妻二人都是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转过头,皇帝看向前方,开口道:“彭王,平阳郡公。”
“臣在!”李绚和薛仁贵同时拱手。
皇帝平静的开口道:“你二人今日替朕值守承天门,不得擅离。”
“喏!”李绚和薛仁贵同时躬身。
皇帝和武后点点头,然后转身走下了城门,朝贞观殿而去。
李绚抬头看了薛仁贵一眼,薛仁贵微微点头,然后已经向前一步,肃然的站在城门之上。
李绚平静的向前一步,手按在腰间黑鞘剑柄,神色凛然。
城门的百官率先发现皇帝和武后离开,立刻拱手道:“臣等恭送陛下,恭送天后。”
后面的百姓也慌乱的行礼,不过没人在意。
不过很快,百官们相继返回官衙,而百姓,致仕耆老,则是被金吾卫送入了皇宫。
李绚站在城门之上,看着远处的百姓欢喜着离开皇宫,眼中微微带起一丝冷漠。
这些百姓今日高兴,那么到了明日呢。
当他们听到刚刚赏赐给他们大量礼钱的皇帝就这么亡故的时候,他们又会是什么表情。
李绚在细细的揣摩人心,但他的脸上却已经平静漠然。
……
一名名内侍快速的奔出承天门,一名名官员开始被叫入宫中,叫到贞观殿。
从一些关键州县刺史,大都督府长史,九寺寺卿,到六部尚书,御史大夫,相继进入贞观殿。
到后来,朝中的十六卫大将军,亲王,宰相,已经全部都在承天门等候了。
一名内侍快步的从宫中走出,来到了承天门下,高声道:“陛下有旨,传平阳郡公,左卫大将军薛仁贵觐见。”
看着薛仁贵快速的走下宫门,李绚微微低头。
一种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皇帝这已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的。
趁着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和这些年他亲手提拔起来的这些老臣,一一告别。
十六卫大将军依次肃然的进宫。
终于,一名内侍快步的走到承天门下,高声道:“陛下有旨,传彭王,右卫大将军李绚觐见。”
“臣领旨。”李绚转身,稳步的走下承天门,对着内侍沉沉躬身。
内侍转身引路,李绚稳步的紧跟而上。
快到贞观殿时,李绚看到了苏良嗣面色感伤的从贞观殿而出,他的手上捧着一只紫色的盒子,不知道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站在贞观殿下,李绚神色顿时肃然起来。
深吸一口气,李绚迈步走上金阶,“吱呀”一声,殿门打开,厚重的门帘掀起。
李绚一眼就看到了帷帐之后的模糊身影。
稳步的走进殿中,一瞬间,李绚听到了无数的沉重的呼吸声在殿中响起。
眼角余光微微一扫,李绚便看到了十几名中书舍人,给事中,秘书丞,左右史,全部都在殿中。
已然一副皇帝交待遗诏的架势。
十二月,丁巳,改元,赦天下。上欲御则天门楼宣赦,气逆不能乘马,乃召百姓入殿前宣之。是夜,召裴炎入,受遗诏辅政,上崩于贞观殿。(资治通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