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公社门口已经围了不少社员,粗粗看过去足有数千人。王大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轻轻碰碰李爱国的胳膊,小声说道:“爱国哥,这么多人,不会出啥事儿吧?”他这次来可是带了不少钱,就装在帆布包里。“放心吧”李爱国点点头,笑着走向迎上来的陈荣利。两人的手重重握在一起,陈二宝为两人做了介绍。“陈叔,在来的路上,我听二宝讲过,当年您跟鬼子干过仗,实在是值得我们这些后辈学习。”“客气了,我们大石公社当年可是有名的堡垒村。”陈荣利提起往事,神情也有些激动,拉着李爱国的手,进到了公社里。他指着一副牌匾说道。“当年鬼子进村,把二宝的三奶奶抢走了,我们这边村子里都姓陈,在解放前是一个宗族。得知这个消息后,全体出动。连夜冲到了镇上,将那两个鬼子打死了,又把三奶奶抢了回来。”提起这事儿,陈荣利还感慨了一句:“我有时候想不明白,明明小鬼子只有两个人,个头就跟萝卜差不多,为什么能管得住上万人的城镇呢。”李爱国从兜里摸出烟,递过去一根,自己也点上了一根。伴随着浓浓的烟雾,吐出了一句话。“最主要是因为当时缺一个带头人。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解放前那帮人只想着自己逃命,哪里管得了咱这老百姓。”陈荣利仔细想了想,点点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陈大宝见两人扯起了闲话,生怕出现变故,借着倒茶的机会,提醒道:“支书,这位工人老大哥,是来咱们公社买香蕉的,您看看,是不是先把正事儿谈了。”“对对对,大宝提醒得对,马上中午了,咱们谈好了买卖,就能吃饭了。”闻言,李爱国哭笑不得。大石公社为了迎接李爱国几人,可谓是大动干戈,发动了不少社员,面子给足了。李爱国要是不买香蕉的话,今天估计连饭都吃不到嘴里,就被撵走了。这个老支书啊,还真是百分百的社员本色,既淳朴又狡滑。在随后的谈判过程中,陈荣利把这个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同志,按照规定,我们是不能够把香蕉卖给私人。当然了,我们的香蕉田里在收获香蕉的时候,会将香蕉摆在地头。小偷会把香蕉全都偷走了,我们都在香蕉田里忙活,肯定发现不了。有时候,再胆子大一点的小偷,甚至会把装满香蕉的平板车也偷走。你说说,那些毛驴怎么那么傻啊,它们咋不知道叫唤呢。”说完,陈荣利冲着李爱国眨巴眨巴眼。好家伙,为了避免担责,这位老支书是让咱当小偷啊。“不用这么费事了。”李爱国从帆布包中取出一份材料,摆在了桌子上。“陈支书,我们来自南铜锣巷废品店驻石桥市场分点。这是分点的工商登记证书,市场准入证,税务登记证明。你看,在这些证书上注明了,分点是小集体企业。咱们这次买卖,是集体对集体。”“小集体?”陈荣利神情有些动容,拿起材料研究一阵子,点点头说道:“既然是集体之间的关系,那就好办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组织社员用毛驴车,帮你们把香蕉送到石桥分点。”“亲兄弟明算账,我们公社现在情况不好,你们需要用现金和全国粮票购买香蕉。”李爱国给王大奎使个眼色,王大奎拉开帆布袋,里面装了一摞摞包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屋内的气氛顿时安静下来,几个公社领导都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帆布袋子,呼吸急促,喉结忍不住抖动。他们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这可是数百块钱,京城人胆子真不小,竟然就这么带在身上。他们也不怕李爱国装作无意的撩起衣衫,乌黑的手枪映入众人的眼眸中。众人如同被劈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过来。这年月刚解放不久,在那些蛮荒地方,民风彪悍,保持着打黑枪,甩黑棒的习俗。人家走南闯北,怎么可能没有点依仗。“看什么看,一点样子都没有!”陈荣利虎起脸训斥他们一句,扭头看向李爱国讪笑道:“爱国同志,小地方的人没见识,您多担待。只是你带了那么多钱,还是得小心点。”王大奎插言:“支书,您可能不了解这个爱国同志,只是今年被他送进笆篱子里的人,就足以七八个了。”抓人?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陈荣利搞不清楚了,不过也没有想搞清楚。“爱国同志,你们已经表示了自己的诚意了。做买卖总得谈价格。”接下来谈到价格了,陈荣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搓搓遍布裂纹的老手。“香蕉现在的行市价是一分五厘钱,不瞒你们说,这玩意是有价无市。这个价格压根卖不掉,你们要是要十五吨的话,我愿意以一分钱一斤的价格卖给你们。”陈荣利已经计算好了。一分钱一斤出售的话,每亩香蕉田或获得的收益,要比种植水稻等农作物高百分之十,已经算是很合算了。李爱国摆摆手:“那倒是不用,还是按照一分五厘钱的价格吧。”“???”陈荣利猛地瞪大眼,有点不敢置信。他只见过别人买东西的时候搞价的,还没有遇到过反向涨价的。王大奎也没有想到李爱国会搞出这种神操作,悄悄拉了拉李爱国的胳膊,附在他耳朵上嘀咕两句。“爱国哥,十五吨香蕉啊,五厘的差价,咱们足足少挣一百五十块钱。”李爱国没有理会他,看着陈荣利接着说道:“我们收购点愿意以一分五厘的价格购买十五吨香蕉。”此话一出。陈荣利的神情有些动容了。以往卖香蕉的时候,那些城里人只买十斤八斤香蕉,都得抓几个香蕉当做添头。人家京城客商一次购买十几吨,却不压价,这人办事太敞亮了。陈荣利犹豫了片刻,站起身拉住李爱国的手说道:“爱国同志,等会让大宝带你去西边那块实验田里选香蕉,你看上哪根就让二宝给你砍哪根。”李爱国也不是有钱不赚,只是有的钱能赚,有的钱不能赚。一百多块钱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月的工资,但是对于这些社员来说,说不定能养活好几家人。另外。一味压价的话,这些社员挣不到钱,明年说不定不种香蕉了,他们的香蕉生意就得中断。为了一百多块钱的差价,说不定要损失数千块钱,那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大石公社做了一笔好买卖,至少能再撑两个月了,陈荣利心情非常好,将仓库保管员喊了过来。“你马上去仓库里,取十斤大米,再搞点山茨、黄狗头。对了,记得挖两勺猪油,今天咱们要过年了。”“支书,仓库里只剩下一百多斤大米,有些社员已经熬不住了,咱们是不是省着点吃?”仓库保管员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黄铜钥匙,小心翼翼的提醒道。“让你去你就去,怎么那么多问题!”陈荣利挥挥手:“这几位京城的客人,可是我们公社的大救星啊!”仓库保管员是个倔强的老头,即使支书解释了,他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弹。最后还是陈大宝笑着说道:“三叔,你放心,卖掉了香蕉,咱们能从城里买几千斤大米呢!”倔老头这才默默的转过头,出了屋子。陈荣利似乎想起什么,又叮嘱陈二宝:“周围公社那帮家伙狗鼻子灵得很,你现在马上带几个民兵,把路守着。”“是!”陈二宝得了命令急匆匆的离开了。几人又扯了一阵子闲话,公社里的人来通知吃饭。“爱国同志,我们公社条件简陋,你们就在这里用顿便饭,等下午,我让大宝带你们去香蕉田里选香蕉。”“那就叨扰了。”跟着陈支书来出了屋子,李爱国发现大石公社有两个食堂,南食堂,北食堂,当中隔一个院子,院子里还搭了个小棚。南食堂是小灶,北食堂是社员们吃饭的地方。此时社员们已经端着碗,聚在了小棚子下面。碗里盛的是东西,李爱国也搞不清,估计是某种稀粥与杂粮混合,清汤寡水的,上面飘几片菜叶子,能当镜子照了。“爱国同志,来吃饭。”陈支书端来几碗干饭,递给李爱国几人,每人还分了一个金黄的烙饼子。干饭是咸干饭,加了猪油。那些社员们闻到飘过来的香味,就说:“干饭,好香,好香。”“猪油好香,好香。”“黄油烙饼子好香,好香。”公社大厨的手艺不错,干饭咸淡合适,再加上那种清脆的野菜,吃起来十分的爽口。黄油烙饼子软硬合适,吃起来喷香。李爱国却觉得有些难以下咽。只不过他还是勉强把饭菜全都吞进了肚子里。吃饱后,他得把香蕉运走,换回了大米,这些社员也能吃上大米饭了。就在这个时候,四五个身穿大褂的社员突然从外面蹿了进来。他们手里都端着搪瓷碗,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再加上头发乱糟糟的,要是在武侠里,李爱国肯定认为他们是丐帮子弟。这些人看到李爱国几人正在吃大米饭,顿时大喜。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家伙似乎带头的。他将搪瓷碗递到陈荣利面前,哈哈大笑:“陈支书,这不是赶巧了嘛,你们公社吃大米饭啊,赶紧给我们盛饭。可不要那些稀汤寡水啊。”陈荣利的脸色顿时冷淡下来:“肥仔,大米饭就那么点,已经全吃完了,只剩下浠菜粥了,你要是愿意吃,我让厨子给你盛饭。”“浠菜粥?你打发叫花子呢!我们绕了四五里路,来到你们公社,就为了喝点浠菜粥?”肥仔说着话,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趁着陈荣利不注意,绕过他,大步冲进了食堂里。“真特么的倒霉,竟然吃光了。”看到乌黑的大锅里连一个米粒也没有,肥仔拎着搪瓷碗悻悻地走了出来。他带来的那几个社员见状围上来问道:“肥仔,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喝浠菜粥吗?”“喝,喝你看我是喝那玩意的人吗?”肥仔脸上肥肉乱颤,狠狠的瞪了他们几眼,转过正准备走。他在路过小院的时候,眼睛一转,停下脚步,看向大石公社的社员们。“我说几位,人家吃白米饭,你们喝稀汤寡水,都是一个公社的,这是搞不平等啊。你们就受得了?”这是纯纯的挑拨离间。那几位社员扶着桌子站起身,呵呵笑道:“肥仔,我们愿意喝稀汤,你管得着吗?有空的话,还是想想你们公社的社员是不是连浠菜粥也喝不起吧。昨天我遇到了你们公社的石榴,他好像饿了两天了,你老爹也太过分了吧。”此话一出,肥仔的脸色骤然黑了下去。他没有想到,这帮社员竟然如此维护陈荣利。“走!”肥仔吃了个没趣,跺跺脚,带着几个社员离开了。陈荣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公社门口后,尴尬的笑笑:“爱国同志,让你见笑了。”这群人好像是专门来讨饭的,只不过态度却很强硬,现在讨饭的人,都成大爷了吗?李爱国疑惑道:“陈支书,那胖子好像不是你们公社的社员吧,他怎么能带人来公社里吃饭?”胖仔刚才表现出来的气势,好像是大石公社应该请他吃饭一样。周克和王大奎此时也吃饱了,放下碗筷看向陈荣利。提起这事儿,陈荣利脸色浮现出一丝无奈,叹口气说道:“您猜的不错,刚才那人绰号肥仔,是隔壁烈马公社周支书的大儿子。你们来自北方,可能不了解我们这边的规矩。我们这边自从由互助组晋升为高级公社后,由公社统一发饭票,社员们可以凭饭票到各个食堂就餐。公社社员外出,也可以拿着公社印发的饭票,到其它公社的饭堂吃饭,走到哪就吃到哪,吃完抹抹嘴巴就走人。有些地方为了方便社员用餐还开出了“流水席”,专门招待其他公社的社员。”南方的公社比北方公社还要高级啊!李爱国点头:“跟五斗米道、置义舍差不多。只不过公社里哪里有那么多粮食。”陈荣利抬头看看李爱国点头:“同志您看得很准,我们公社的存粮其实算是多的了。但是也经不起这么吃,四五个公社的社员拿着饭票来吃饭。不到几个月,很快就出现了上月吃下月米、寅年吃卯年粮的窘况。后来不得不得不将“一天三餐干饭”改为“稀粥与杂粮混合”了。肥仔他们这才不再来我们公社吃饭。”他停顿片刻,接着说道:“今天吃干饭,为了防止其他公社的人知道,我特别派出二宝去守着道路,没有想到还是被肥仔溜进来了。”能绕过守路的民兵,这个肥仔倒是个当迪特的人才啊。李爱国先是觉得有些惊讶,旋即便明白了。公社村子之间通婚不断,虽是两个公社,社员们其实都是亲戚关系,肥仔能够得知这个消息,并且溜进来也很正常。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陈二宝带着几个社员跑进来。“支书,肥仔那家伙来了?对不起,我没有守好道路。”“这不是你的错。二宝,你赶紧吃点饭,然后带爱国同志他们去香蕉田里摘香蕉。”陈二宝和几个社员记挂着卖香蕉,呼呼啦啦喝了一碗浠菜粥后,便带着李爱国几人出了村子,直奔实验香蕉田。此时,肥仔带着烈马公社的几个社员,顶着大太阳往烈马公社赶,他叼着狗尾巴草,敞开褂子,时不时扇扇风,心情十分郁闷。今儿跑了四五里路,还差点被陈二宝抓到,结果连口大米饭也没混上,实在是亏到家了。一个社员气呼呼的说道:“这老陈头也太小气了,这些人是从京城来的,他竟然每人只给做一碗米饭。”“老陈头就是个小气鬼,当初咱们串公社的时候,就属大石公社的饭菜最差。”另一个社员赞同。听到两人的话,肥仔突然停下脚步,问了一个问题。“既然老陈头这么小气,为什么要给京城客商做大米饭呢?”此话一出,那几个社员都懵了。看到小兄弟一脸呆萌,肥仔扭头看看旁边的香蕉田。“我听婶子讲过,大石公社已经半年没有吃过大米饭了,就是陈大宝结婚的时候,也是用大米粥对付。”“老陈头舍得花这么多大米,下了这么大的血本,这几个京城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说不定他们是来收香蕉的?”想到这里,肥仔顿时激动了起来。他们烈马公社也种了不少香蕉,马上就要成熟了却卖不掉。要是真找到销售门路的话,说不定他就能接父亲的班,担任下一任支书了。这时候,远处出现了几道身影,赫然是那几位京城人,旁边还有陈大宝和陈二宝作陪。陈大宝是大石公社的生产队长,因为为人能干,做事儿公道,还是陈荣利的亲侄子。大石公社的人都认为,一旦陈荣利不干了,接班的肯定是陈大宝。看陈大宝对几人恭敬的样子,肥仔心中更加笃定几分。他带着几个社员悄默默的溜进香蕉田中,远远地跟在李爱国几人的后面。香蕉田的一个坝上,用竹子搭着一个棚子。棚子搭的很高,离地一米的地方,用麻绳吊着一只竹床,社员陈二毛正坐在竹床里。听到脚步声,他抄起猎枪从床上下来,光着脚丫站在地上,乌黑枪口跟随着紧张的目光,在茂密的香蕉从中来回徘徊。“边个?系咪挞蕉。”“系我,老叔,我系大宝。放下枪,别跑火伤了人。”听到大宝的声音,陈二毛这才放下猎枪。李爱国也松了口气,那杆老猎枪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搞不好会走火。陈二毛看到李爱国几人,目光中带着审视的意味,问道:“呢个男仔边个?”陈二宝走上前,指着李爱国几人介绍道:“他们系京城来的客商,专门来咱们这里收购香蕉。支书让我们砍这块田里的香蕉。”“可是这香蕉是准备出口老毛子的。”陈二毛皱眉头,“为了种好这块田里的香蕉,咱们还专门请了农技站的老师教导。”陈大宝压低声音:“老叔,你还不知道吧,县城里传来了消息,今年老毛子那边的订单取消了,为了避免社员们恐慌,支书才没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叼距老母,食咗屎啦老毛子!”陈二毛闻言暴怒。难怪这阵子公社每天都要派人出去买香蕉呢,原来是老毛子反悔了。陈二毛一阵后怕。要是没有京城的客商,这香蕉田里的香蕉说不定得烂在地里面。陈二毛顿时变得热情了起来。用布满老茧的手跟李爱国握了一下,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道:“欢迎,欢迎,我们这块香蕉田里的早蕉,是全省最好的高州矮脚遁地蕾香蕉,品质非常好,非常便于长途运输。”高州矮脚遁地蕾香蕉??李爱国扭头看去,在香蕉树的簇拥下,香蕉果实垂挂下来,像一串串青色的风铃。它们的外皮光滑而饱满,散发着淡淡的果香。跟一般的香蕉相比,高州矮脚遁地蕾香蕉小果多而大,香蕉果看上去很结实。。李爱国在前阵子的火车上,曾跟送苞米棒去农科所的老农民专家扯过一阵闲话。得知改良品种的高州矮脚遁地蕾香蕉,曾经远销海内外。只不过矮脚遁地蕾要求种植技术水平高,再加上要求土地肥沃,产量一般,才没有大力推广。李爱国当初就有疑惑,为什么上级领导会枉顾实际情况,而要求社员们把农田改成香蕉田。看来真正的原因是为了老毛子的订单。谁知道老毛子的订单竟然取消了,大石公社才吃了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