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探心智雪魔论善恶 秉纯良薛桦得三宝

长长的银白色的头发披散在老者的肩膀上。薛桦一看便知他出身富户人家。仔细看时,只见他满脸红光,天庭饱满,一双明亮的眼睛射出智慧的光芒。沧桑的年月并未在他的脸上刻下太多皱纹,反而将那英俊的眼眉打磨得更加深邃。一件用上等面料制成的白色长袍上,星罗棋布地缀着七颗宝石。老者傲骨胜梅,身形如风,宛如老聃再世,孟轲重生。

薛桦痴痴地望着眼前的老者,他感觉老者是这样的熟悉,仿佛他前世就是他的老师似的。薛桦又扭过头来,看看老者身边乖巧的雪麒麟。此刻这个畜生正趴在老者身边,低下头,像一只温顺的小狗。

老者轻轻地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薛桦的头。

“好孩子,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薛桦听了不禁身体一颤。他缓缓想起刚才那个真实的梦境,在梦境中,他内心深处的懦弱肆意地蔓延生长,化为了他母亲,父亲和姐姐的模样。

与其说那是一个梦境,更不如说是薛桦与自己内心的修罗战场。

薛桦支撑着想要坐起来,但是老人轻轻地挥动了一下衣袖,薛桦便被一阵风又推了下去。白发老人笑了一下,说道:“孩子,你愁眉紧蹙,仿佛是有很深的心事。而且你身受重伤。幸好老朽还懂些医术,就让老朽一边为你医治,一边解答你心中的疑惑吧。放心吧,这不会浪费你多少时间,不会让你湖上的朋友久等的。”

薛桦向四周望了望,只见周围一片纯白,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老者还有那只雪麒麟。湖上的朋友?那是谁?忽然,谷猫猫美丽的脸庞映在了薛桦的脑中,他一下子想起来自己被人偷袭,掉落湖中的前前后后。想到这,薛桦不禁皱了皱眉。

老者看着薛桦略带痛苦的表情,叹了一口气道:“孩子,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悲伤?”

薛桦听到老者的提问,愣了愣神,又缓缓低下眉毛。轻声叹息道:“我失去了我最爱的家人。”

“哦?恕老朽冒昧,请问仙去的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爹,娘和我的姐姐。”

听到这里,老者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他伸出温柔的手,轻轻地放在薛桦的胸口上。虽然默默无言,但一股暖流瞬间充满了薛桦的胸膛,这份厚重的安慰,胜过千言万语。

心酸的气息和紧绷的神经在鼻尖激烈交锋着,只要稍微一软弱下去,杂乱的心绪便会化作横流的涕泪,在脸上决堤开来。

薛桦紧紧握住小小的拳头,虽然他十分不愿意承认和面对,但是他还是再次咬着牙说道:“是的,我的母亲,父亲和姊姊已经不在了。”

一阵清风拂过,仿佛是一只温柔的大手,薛桦被缓缓托了起来。老者拉起薛桦的手,缓缓走过一条白色的河。河水清澈透明,河的两岸长满了银白的树。雪花翩翩地落下,天地间一片祥和,有一种宿命般的凄美。

薛桦呆呆地看着一只河上的一只小纸船。他仰起头来,看着白发老者的脸,问道:“老先生,请问那只小船是什么?”

老者微笑着说道:“那便是我们的命运啊。”

薛桦仔细地望着那只小小的纸船,只见它在河上缓缓前进着。旅途单调而乏味,既没有香草的熏香,也没有悦耳的丝竹。像是被命运的无形的手捉住一般,它只能默默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在迷茫中缓缓驶向自己的终点。

无助的弱小的纸船,像一个虔诚的教徒,默默完成着自然赋予的使命,等待着不知何时将要袭来的风雨,随时有倾覆的风险。

薛桦的心被小纸船紧紧地悬着,他看着它,就像看着那个满是苦难的自己。他抬起头,看着白衣老者,问道:“老先生,您说那只小纸船一定会到达他命运的彼岸吗?”

老者听到薛桦的问题,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孩子,你可曾听说过伯夷叔齐的故事?”

薛桦点了点头,说道:“伯夷叔齐都是大善人,他们积善洁行,不食周粟,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上。”

老者又问道:“你可曾听说过颜渊?”

薛桦说道:“知道,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年二十九,发皆白,卒蚤夭。”

老者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说,谁说命运的船一定能安安全全,平平稳稳地走到终点呢?谁说过那些善良的人一定能得到神明的庇护呢?

“况且乱世之时,军阀相互攻伐,百姓性命如草芥一般。就算是太平盛世,也常有贫窭仓卒之事。庶民终日庸庸碌碌,尚且难以自保,更何况那些正道直行,怀高洁之志的人。

“历朝历代,忠诚志洁,崇尚人道之人,若伯夷叔齐,颜渊屈子之辈,皆难逃一死。就像这一只小船,他们也许永远到不了终点,所以,他们的生命便没有意义了吗?”

薛桦喃喃道:“不!不是的!”

老者继续说道:“所以,在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之后,你会选择放弃自己心中的善良和人性,去苟且偷生,安安分分地活一辈子吗?”

忽而,天空中的大雨瓢泼而下、冰冷的雨砸在薛桦的脸上。薛桦想起了自从七岁那年,父亲离开山庄后的种种。他想起了为了他甘愿自断三指的师父如善,想起了为了保护自己而吞下巨树之花的母亲,想起了村长,想起了喜喜,想起了小挚,想起了为了朋友而全部战死的巨树村村民。他想起了那夜月明星稀,在山上,依偎在他怀中的小蝶。想起了昆仑路上,夺走他酒壶的猫猫,桃花树下那惊鸿的一瞥。

他也想起了父亲,想起他温暖的臂弯和严厉的训诫,想起了姊姊美丽的脸庞和那紧紧护住他的温暖的身躯。

他也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个在少室山上,为了一只死去小虫而哭泣的男孩。想起这一路来,无论如何痛苦,却都不曾抛弃内心中的善良,依然坚持前行的自己。

难道,真的就可以抛弃了善良,像一只虫子一样缩在洞里,卑微地度过余生吗?

不!

一个声音从薛桦的心里呐喊出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看清了心中的那团火,看清了他的理想。他睁开自己澄澈的双眼,仰起稚气的脸庞,勇敢地直面着风雨。他双目如炬,神情坚定地对白衣老者说道:

“不!就算我被当作一个懦弱的人,幼稚的人,就算我被人们看作是一个不遵习俗,不守规矩之人,就算我被人轻视,欺辱,嫌弃,唾骂,就算我变成一个疯子,一个精神病,就算我最后被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也绝不做一个忘恩负义,抛弃家人,抛弃善良的人。

“韶华终将逝去,生命总会终结。雨打芭蕉叶,雪落寂无声。无论一个人多么美好,多么善良,多么地才华横溢,多么的德高望重,当那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他终究会像一棵被砍伐的大树一般,轰然倒地。然后他的灵魂脱离身体。而就连剩下的躯壳,都要一点点腐烂,发酵,被蚕食,被稀释,最后混入泥土之中,彻底地消失不见。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可这又怎样呢?难道就因为恐惧韶华的逝去,就忘记了那颗曾经剧烈跳动的心脏、那心中燃烧的熊熊烈火和永远无法忘怀的理想?难道因为伤感于逝去的美好,就忘了心爱之人那美丽的脸庞、真诚的目光和诚挚的语言吗?”

薛桦双目紧闭,紧握着双拳,狠狠地说道:“不!我将为了心中重要的人,为了善良,为了我的理想而奋战一生。此生此志,至死不渝。”

想到这里,薛桦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如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忽然间穿过了狭长的陡峭的山涧,一冲而出,奔向了汪洋大海。他觉得快活极了,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像是一个战士,拿起自己的长矛,终于来到了命运的阵前。

豁然开朗的不只是薛桦的心胸。天空中的雷霆暴雨也不知何时知趣地散开了。白衣老人一脸慈祥地看着薛桦,长长的白眉顺着眼角弯下来,双眼眯成两道长长的缝。老人表情安详而干净,有一种令人舒适的轻松的庄严。

他一边抚摸着薛桦的头,一边缓缓地说道:“孩子,老朽没有你那样华丽的辞藻,但是老朽我有比你更加丰富的经历。人,总是会死的,有的人少时夭折,有的人中年丧亡,有的人饱受敌人的摧残和蹂躏,屈辱地死去,有的人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和离别,在悔恨中度过残生。

“而目睹了这种种的芸芸众生,开始变得恐惧,开始变得慌乱。他们像是地上的虫蚁,追逐着利益,躲避着危害的风险。人们变得自私自利,小心翼翼。谄媚强者,残害弱者。在人们心中,强弱的分别取代了善恶的本性,这个世界是那样的污浊混沌。

“而那些被伤害的人,躲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丨着自己的伤口,悲伤地哭泣。为了从痛苦中逃避出来,他们躲避现实,用谎言欺骗自己,用酒精麻痹自己,用放纵的欢乐而让自己在癫狂中变成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人。他们编制了各种各样的幻想,来使这个世界看上去是那么地可爱,可爱到他们仿佛从来没有失去。

“渐渐地,在声色犬马中,在纸醉金迷中,他们忘记了自己的理想,忘记了那些需要他们去爱的人,忘记了心中那团曾经熊熊燃烧的烈火。可,这又如何怪得了他们呢?因为要面对痛苦和恐惧,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孩子,庆幸的是,我看到了你的勇气。”

说到这里,老人露出了像是完成了一件要紧事的满意的笑容,拍了拍薛桦的肩膀,站起身来。

薛桦精致的五官在阳光的照耀下现出青春的光彩。他的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眸子向老者射出敬爱而崇拜的目光。

老人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喃喃地问道:“那,孩子,你说说,什么又是善良呢?”

“爱惜弱小,保护生灵是善,温良恭俭,礼貌斯文是善,济弱扶倾,博施济众是善,踏实简朴,一心为人是善。诚然,这些美丽的行为的背后必然是人们心中的善良在推动。这些善良是那样地美丽而令人尊敬。但是在我心中,如果把这些定义为善良的话,未免太狭隘了。这些妇孺般慈爱的善,在我看来,可以称之为小善。

“而我心中的大善,是面对强权时,奋起反击的勇敢的心,是面对欺凌时,怒发冲冠的坚定的意志。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死也要保护的人和事。而那些人,是家人,是爱人,是善良的同胞,那些事,是国家,是民族,是心中不灭的正义。为了这些重要的人和事,即使面对再艰苦的环境,再凶残的敌人,我们也会如烈火般勇敢向前。这是真正的善良的人的战斗,这战斗从出生便已开始,即使粉身碎骨,即使血肉狼藉,也要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直至最后一滴血都流干。

薛桦声音洪亮,慷慨激昂,激动得涨红了脸颊,过了一会他才站定下来,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一切道德都是以此为底线。任何不谈平等的道德都是妄谈,而善良更是如此。呵,这又是多么地可笑啊!就像那些到处钻营,无耻谄媚的人说的一样,这个世界上的人怎么可能是平等的呢?人生而有贵贱,贵族永远是贵族,贱民永远是贱民,这快哉的风是大人们的雄风,你等贱民如何能共当此风?哈哈,所以,我们这些善良的人,就是他们眼中的傻子,疯子,是不懂变通的人,是故作清高的人。

“呵!可是我们又能怎样呢?我们的国可以强迫我们的国民去遵守法纪,但是我们却无法强迫他们去遵守道德。一个人有着怎样的观念,有着怎样的准则,是每个人的自由,我们绝对无权干涉,更不能强迫别人去认可我们的善良的观念。所以,无论别人自私得如何精致,无论别人对暴力的崇拜如何强烈,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们都要报以微笑。

“但在微笑的同时,我们也要紧紧握着我们手中的利剑,时刻准备着,当这些人冲破了他们的道德的底线,将要危害我们心中那些重要的人和事的时候,我们要以十倍于他们的速度,以十倍于他们的力量,以十倍他们的决心,予以他们最凶狠地反击。这如烈火一般地反击,排山倒海,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些恶人。我们用血肉,用坚定的决心,与邪恶决一死战,至死方休。”

薛桦觉得有一股温暖的风吹过脸颊,心里热血不住地翻涌。

老人看着薛桦,微微笑了笑,说道:“孩子,你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那时候我也和你一样,对世界充满了希望,对邪恶满是憎恨。后来,我闯荡江湖几十载,处处碰壁,甚至连最心爱的人都守护不了。老朽最后心灰意冷,便和柴王爷隐居于此。”

说着,老人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薛桦的脸,问道:“孩子,你也有心爱的人吧?”

薛桦心中一下涌出了桃花树下谷猫猫美丽的脸。忽然,在他的内心深处,又有一朵柔弱的水仙花,似在暗处慢慢绽开。水仙花的旁边是一个身着轻纱的女孩,像蝴蝶一样在翩翩起舞。薛桦的心又温暖又困惑,他涨红了脸。

老人看着薛桦窘迫的样子,哈哈大笑道:“这就是青春啊!

“孩子,我的路就快走到尽头了,而你的路还有很长很长。我知道你的善良,也了解了你的勇气,但是只有这些还是不够的。老朽送你三件宝贝,助你一臂之力。”

薛桦的眼中露出感激的光芒。

“这第一件嘛,刚才我已经给你了。这些年你行走江湖,受了大大小小的许多伤。有皮肉伤,也有内伤,有新伤,也有老伤。老朽这些年闲得无聊,顺手采了些绝世名草,做成了这粒七彩宝莲丸。你将他服下吧。”

薛桦双手接过药丸,他抬起青稚的脸庞,向老者问道:“前辈,这颗神药只有一颗,我吃了,你怎么办?”

老人听了哈哈大笑道:“我隐居在这深山老林,难道还会被人找到不成?孩子,不用客气,吃了吧!”

薛桦盛情难却,点了点头,服下了这颗七彩宝莲丸。很快,薛桦便觉得有一股涓涓的细流,在自己的奇经八脉之中流淌,整个人又清爽,又舒服。

老朽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第二件宝贝嘛,便是老朽九十年神功‘惩心决’的修为。刚才你躺在地上,老朽已用右手通过你的心脉将神功传与你。本来我还担心你年纪轻轻,承受不了这么深厚的内功。没想到你体内竟然已经有一股雄厚质朴的内功做底子。不知道是从何处得到如此的奇缘。”

薛桦听到老人口中说出“惩心决”三字,一下子想起来母亲使用的内功心法,便是“惩心决”。他激动地问道:“前辈,您说的‘惩心决’,我的母亲铁梨花也会这门内功。”

老人挑了挑眉毛,说道:“哦?你母亲可是姓铁?”

薛桦连声应道:“是的,前辈您如何得知?”

白衣老人捋了捋胡须,哈哈笑道:

“不错,我和王爷隐居之前,曾在昆仑十二村铁家做客,我们二人与铁家当家铁如山相谈甚欢,老朽想到不久便要隐居于世,便将‘惩心决’的一部分心法传授给了铁如山。而你母亲想必是铁家的后人。老朽没想到竟然还能在此见到铁家的后代,真是天遇奇缘啊!”

薛桦听了老人的话语,顿时觉得和老人十分亲切。没想到自己的先辈竟然和老人早就有过交情。心中多了几分骄傲和欢喜。

老人笑道:“孩子,别急,老朽这里还有第三件宝贝。”说着,白衣老人向一旁乖坐的雪麒麟一挥袍袖,一阵清丽的风吹过。忽的一下,雪麒麟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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