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丹没见到韩守备,他已急匆匆上任去了,新守备还未到职。
“既如此,请李防御暂时在营中休整。毕竟一去月余,就是手下弟兄和民夫们也都辛苦了。”守备府的事情现在是由一位蒋把总代办,他眼神似不大好,看人总是眯缝着眼睛。
“好吧,多谢把总指点。”李丹当然乐意,心想正好趁此练兵。正要分手,李丹忽然回头,若有所思地叫了声:“把总且留步!”
“怎的,李防御还有什么指教?”那把总见他也不曾有点表示,心里对这公子哥便有些不爽,说话带了两分冷淡。
“不敢提指教二字。只因我方才见蒋把总阅读时将文牍放到很远,且需要眯起眼来看,十分吃力,想问问足下可是常有眼部酸胀、头痛的感觉?”
“嗯?”蒋把总转过身来点头:“确实如此,怎么,难道李防御有什么好办法医治么?”
“倒不是晚辈会医治,是我可以做一物,令君免去视物时的尴尬,或多或少也可减轻眼胀、头痛的困扰。”
“哦?此物在哪里?”
李丹请他稍等,走到门外向毛仔弟讨来望远镜,拧开前后盖分别取出两块透镜,转身回来,先将一块放在蒋把总手里。
蒋把总拿起来嘴里念叨:“这是什么呀?”举起来一看,李丹纤毫毕现地笑嘻嘻站在自己面前,将他吓了一跳。赶紧再看守备府的大门,连上面的木纹都清清楚楚。
叫人取来几份公文摆在面前一瞧,大喜,叫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说完回头找到李丹,冲他深深一拜:“李防御,此真宝贝也!不知阁下在何处、花费多少购得?”
“这是我自己做了打磨出来的。既能解君困惑,不如赠与把总好啦。”
“唉哟,这可使不得!此等宝物,定然颇为昂贵?”
“不值许多。喏,这里还有一枚。把总可先用一枚,如果丢失或损坏再用这枚。记着,此物叫玻璃镜,易碎,不可用来看太阳,也不能在砖石上磕碰。”
“是、是,我记住啦,多谢三郎相赠。哦,在下即刻派人,将补给的粮秣送到营中……!”蒋把总得了这两个宝贝手舞足蹈,竟不自觉地奉承起李丹来。
坐在马车上回营途中,毛仔弟不高兴地撅着嘴,翻来覆去看那没了镜片的望远镜。李丹见他这样笑道:“干嘛这么小家子气地,不是家里还有备用镜片么?”
“这么好的金贵东西给了那个昏聩的老把总去,真是暴殄天物!做出来费了多少功夫哩,真有这个必要?”
“小鬼难缠,何况韩守备不在,他现在是咱们上司,何必在外树敌呢?
这家伙肯定以为我们打了几场胜仗,回来必有份心意给他,要不是这两块镜片,你知道得用多少金银财宝才能塞满这个洞?两块镜片而已,值了!”https:/
李丹笑着说。实际上第一批镜片做得比较匆忙,他已在考虑有时间的话重新做一批。要让镜片透明度更高,视物更清晰且不变形。
回到驻地,李丹先把巴师爷、赵敬子、陈三文、审杰、冯参、杨大意、刘社、高汉子、林顺堂、罗右,还有麻九爷、宋小牛爷俩请来。
“按说差事交接后,我这个防御使也就是个名义了。后面该怎么做、做什么,我年纪轻,想请各位兄长、前辈给出出主意。”李丹想先听听大家的意见。
“不管别的,先放几天假,让弟兄们去城里耍耍呗。”宋小牛急不可耐地先提出来。
“要得。”巴师爷点头:“这趟出去大家都赚大发喽!
我算了下,加上咱们后来在司铺所发红包撒出去的钱钞,团练兵平均每人手里都捏了十两银子,什长、哨长平均拿到二十四两!
大家手里有钱都憋坏了,先前若不是和大家说要赶日子回戈阳报到,估摸着那班小子早忍不住冲进兴安县城啦!”他呲着牙将手夸张地挥舞着,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可不是,许多团丁估计上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有这等好机会还不得好好耍耍?多少只眼睛都期待地看向李丹,那样子只等他发话了。
“让大家耍是肯定的,守备府马上会把犒赏和粮秣发下来,同时给这次出差的所有人放假三天。这件事我会召集各位营正并通知他们。但我担心两件事:
一,会不会有人因此赌了、醉了、伤了、病了,到时上边突然说要出发,这里找不到人,或者找到了却不能做事?
二,耍可以,但是不能乱了纪律。买卖要公平、不欺行霸市、不欺辱平民,保护老幼和女子,这些规矩得保持。
牛哥,维持秩序和纪律可是你的责任。我意请杨百户协助,你俩互相轮班也可以有个休息、玩耍的机会,不至于委屈了。
各营也不要一哄而散,毕竟还是在战时,谁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出发?
我打算每日分三拨轮流出营,每拨出去四个时辰后必须按时归营,这样万一需要出差不至于慌手忙脚。你们看呢?”
“这样好。若放出去成一群苍蝇,不但扰民,而且有事时来不及召集会误大事。丹哥儿思虑得很周到,正该如此!”麻九首先表示赞同。
“诶,这还提醒我了,就请巴师爷跑一趟县衙,通知他们民夫放假的消息和咱们商议的办法,叫县尊也好有个准备。
另外你可以把小牛带上,县里愿意的话可以让刑房都头派人手和咱们镇抚队联合巡视,便于有事就地处置。”
李丹知道自己虽然立功,但绝不可以让这些人胡闹,否则被人安上个居功自傲、纵容部署的坏名声就糟了。
那天盛怀恩去上饶参加宴会他特地没去,名义上是留守营中防止贼人乘虚而入,实际却是经过思考的。
大胜之后所有人都处于亢奋状态,尤其那晚结社后,军官们回去传达要分钱赏功,让全营几乎都没睡好觉。
而有过一次人生经验的李丹却强迫自己保持独立的思考,在周围人看来他这是超出同龄人的老成和冷静,可他知道这个时候恐怕自己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陷阱。
他原来的想法是立功、显名,然后也许朝廷或皇帝就能看到自己的名字,也许就有被拔擢甚至封赏的可能,但盛怀恩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他突然醒悟过来。
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特点是什么?封建,自上而下的封建。皇帝将权力和利益自上而下一点点、一层层、一级级地分配下来,那种“风口上的猪”是不存在的。
所谓凭几首诗就得到名儒、名臣青睐的事,斩杀一两名巨寇大盗就声达天庭的事,都只是小说而已。
自己是个白衣,没功名的童生,不到十六岁的小子少年,你凭什么超越无数层级跻身到帝国权力中枢的顶端?那不过是梦想和话本里的故事,当不得真!
初到茶山大营的那个夜晚,别人睡不着李丹也没睡着。他想着路上盛怀恩劝谏自己的话,一遍遍告诉自己:醒醒吧,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回想自己所知的每个朝代,李丹得出结论:在什么山唱什么歌。
你不可能超越时代的性质、特点,就像明知道娄世明是个优秀的造反者,他李公子却不能抛弃自己的阶级去扶持、改造这个人做洪秀全那样的起义领袖,然后推翻皇帝建立个囊括四海的新帝国。
为什么?因为李丹知道自己的阶级在这个历史时期的强大和统治的稳定,知道民心求安不向乱,这是大势,是当下历史时代的特点。
看看叛匪对官军的敬畏就能感受到,实际帝国的根基已经扎下,想要撼动几乎不可能。
纵然自己脑子里有新式的火器和先进的机械、车辆,难道可以为了野心就让这个世界血流成河?他脑海里出现梦儿,他觉得那样做是错的。
也许,多看看帝国的其它地方会有更多收获,就像这次来上饶不就有了新的感悟?
李丹忽然感到对这个时代了解还太少,对各阶层了解还太少。那个晚上,他有了像吴茂才那样四处游历的想法和冲动。
而另一面,正如盛怀恩所讲,如果自己一味在武人的道路上狂奔下去,也许会是个名将,却无力把握帝国的脉搏。
目前把持权力的是文官集团,且这种趋势在二杨(杨仕真、杨缟)主政期间越发明显。
那晚李丹从铺上坐起,摸了摸后背上被席子压出的痕迹,他披上衣服走出闷热的营帐。
天已经蒙蒙亮,四周的一切还都在酣睡,兴奋之后带来的疲乏让所有人进入沉沉梦乡。
哨兵横拳当胸行了军礼,李丹微笑着回礼,走到马扎前坐下来继续思考。
潮湿的雾气让他头脑异常清醒,他发现盛怀恩的话是有道理的。也许自己应该回头走一条科举的道路,他不信科举这条路能比上月球还难!不就是背书嘛!
李丹抬头望去,白色的月牙孤寂地悬在西边天空。天亮之后他找来赵敬子和他相谈,然后让他带上两名亲卫去了上饶城。
他让赵敬子给知府大人带去了自己的信和礼物,向他表示自己只是襄助盛千户,并不想因功授官,家里尚且期待自己科考进仕,并希望交卸北地巡检的职务等等。
据赵敬子回来后说知府大人听说是李文成公的公子,对他坚持走科举之途大加赞赏,又对李丹的谦退非常佩服,表示一定尽力请朝廷对李公子进行适当表彰或加赏,甚至让赵敬子带了封给余干县令和饶州林知府的推荐信。
所以李丹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朝廷对此次上饶解围战的嘉奖中对他只会是一笔带过。
那么对其他人肯定更不会过多提及了,这也是他重奖参战的全体团练人员,尤其是哨长以上军官的缘故。
因为想到还是要通过科举走上仕途,才有机会借进京会试的机会结实有权势的高官显贵,李丹对娄谅的出现特别感兴趣。那可是王阳明的座师耶!
虽然估摸这老兄现在只有二十来岁,但学问应该已经出类拔萃,不然也不可能拜吴与弼那样的名儒为师。
如能请他来给自己做先生,兴许考取进士会更容易一些。李丹就是这样想,才诚心诚意委托宋秀才的。
巴师爷说什长和哨长平均拿到二十四两,其实队正以上军官拿的更多,人均大约九十五两,几位中队官拿到一百二十两,营正则分到了三百两以上!
另有额外加赏,如受过伤的兄弟每人加十两,残疾的给六十两,阵亡的抚恤八十两。
这样丰厚的分红(原民工队、工程队的拿标准的六成),想必既给大家留下良好印象,同时即便朝廷没有太多犒赏大家也懒得说什么了。
果然,后来上面传来消息,说参战民夫及团练每人赏一两,头目赏三至十两,伤残者加赏一两,阵殁者抚恤二两。大家听了笑笑,心照不宣地都没当回事。
李丹把萧、周、潭三个找来,告诉他们守备府准许休整,让他们安排轮班离营外出,同时告知镇抚队要维护纪律的事情,叮嘱不但战兵们,而且后备中队也要一视同仁,也就是说在纪律要求上会同样对待。
原来民夫队、工程队回来时也分到各营中,给了个后备中队的名义。
李丹觉得这些人见识过战场,回来就完全解散太可惜,依旧让保持各中队的编号,并且还让赵敬子布置,休假回来开始训练他们战场上变阵、保护辎重和自保的能力。
三天终于平安无事地过去。
说无事是相对的,上千人里总会有那么两三个“老鼠屎”。
宋、杨二人带着镇抚们配合县里抓了几个,按在当街每人打二十军棍,然后拉回营里关三天禁闭。在所有人倒吸口冷气说:“真打呀?”之后,再没人敢犯禁违纪了。
被打的人里有萧、周两营的人,但是看到前营违禁者受罚在前,两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之后李丹又找二人谈心,和他们回顾起茶山社的规约来,两人于是心悦诚服,各营在他俩和茶山社社员们的影响下迅速沉静下来。
三天后练兵开始。每天上午是队列和站姿训练,下午是体能、战阵和格斗训练。
麻九、杨大意和盛怀恩默许下跟他们来到戈阳的火铳队教头宋迁三位原官军军官,分别负责萧、周、潭三个营的训练,前营则由李丹自己负责。
众人顿时叫苦不迭:早知如此老子就不在娘们身上费那许多力气,省着点现在用不好嘛?
不过好在这些人都出去过,很快大家适应和习惯下来,加上每天多少都有些肉食,所有人就像气吹的那样鼓起来。
那些没去上饶的民夫看了眼红,纷纷找到前营中军要求进团练。李丹于是决定把补给队编制扩大一倍,让刘社、廖三清二人负责募兵。
应募者必须以团练的标准挑选,按规定路线跑五里地回来,扛起五十斤米做三十个蹲起,然后立正原地不打晃即可入补给队。
入队后经历一个月没有违规违纪,没有叛、降、背德行为,能背诵全篇纪律要则的可升、补入战队,拿战兵分红。
同时他对前营做了调整,亲卫增加到一百名,由麻九带领,宋小牛的镇抚队有四十人。
战兵分成两个中队(各两百四十人)和一个补给队(五百二十人),甲中队长杨乙,三个队正分别是张钹、刘社和高汉子,乙中队长是顾大,三个队正是宋九一、万四有和罗右。
补给队队正刘宏升,五个队正分别是林顺堂、辛池、魏舟儿、廖三清和谢豹子。
弓箭队仍由黄钦带领,副队是周涂。
顺便说一句,弓箭队(一百一十人)和侦察队未参加训练,他们的训练场在城外的山林里。团练们每天吃的肉食就是他们供给的野味。
这样一来,由于各种原因仍然不能入列的民夫还有一千多,他们被分成四个中队,也都指派了头目进行管理。
总之这样一来,原本乱哄哄的民夫大营倒是立即变得秩序井然,就连每天打扫卫生、收集垃圾的事都有人轮流做了。
蒋把总视察之后表示非常钦佩,干脆堂而皇之地将大营管理权交给了李丹,自己乐得清净自在。
整训的过程也是发展组织的过程,茶山社的社员数量在悄悄地增长。很快,单在戈阳这边总人数就突破了五百人,什长以上几乎全部入社。
这期间李丹得知广信那边也发展了两百多,这么说已经有七百人,是支可观的力量啦。
李丹还起草了《社员规约》和《社内监督、审计条例》,在经过盛怀恩和周芹同意后抄写若干份下发启用。